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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在东阿舍舟登岸,开始坐轿,一直往东奔泰安。在中秋节的夜晚,木兰在东平湖附近赏月,觉得真个心旷神怡。第二天下午约三点钟,他们到了泰安城曾家的住宅。曾老爷的两个仆人已经先步行赶去告诉人他们就要到来,连知府知县都出西门去迎接他们。街上的孩子,有的一半儿有的完全精光着身子,蜂拥而至,在门口儿围着他们看,都传说这轰动全城的京官儿归来的消息。木兰也分享了这份光彩。直到看见曾家这次荣耀还乡,木兰才体会到家庭的重要,跟生在官家的好处。木兰家虽然家财万贯,治理有方,他父亲和祖父却从来没做过官。
曾家的宅第靠近东门,离城墙很近。宏伟壮观虽然不能比北京城的几个王府,也是设计精巧,建筑坚固。在大门前面两边伸出长的白墙,也是按照一般府第,门前有两个石狮子,油绿的四扇木屏风立在大门之内,挡住外面的视线。屏风之后的前院儿,种有花木,中间一条石板路,通到前厅,前厅的巨大朱红柱子和绿椽子,皆极精美。木兰绕过了屏风之后,闻到一阵幽香,看见两株桂树,桂花正在盛开。她忽然兴起一阵奇异的感觉,觉得这应当是她的家。看来那么富有一个家的气氛,那么投合自己的情怀。
在敞开的大厅的中间立着的,是一个穿着讲究身材矮小的老太太,拄着红漆拐杖,头上戴着一个黑箍儿,黑箍儿在左右两边往下倾斜,正中间有一块绿玉。这正是祖母。曾老爷赶紧走上台阶儿深深作了个大揖。
老太太说:“哎呀!我为你担心死了。自从七月初八我听说你要回来的消息,就天天等你,现在过了一个月零九天了。”
乡下老太太都有记日子的本领。
每个女人都上前向老太太行礼。第一件事是把新生的孙女送到老太太跟前看一看。老太太说孩子长得很好,虽然是个孙女儿,也不错。桂姐觉得很有面子。
祖母高兴得不得了。她的全家骨肉都回到她身边,她现在才活得有味道。她说孙子们都长了不少,尤其是平亚。又把胖孙子荪亚搂在怀里。她说没想到桂姐会成了这么漂亮的女人,也做了妈妈了。并且说以前是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,好像就在前几天一样。
老祖母一直说个没完,大家静静的听着,急于想听老太太说些什么。一则她老人家是一家之长,二则骨肉团聚时说话自然是女人独占的事,男人是没有份儿的。曾文璞跟别人一样规规矩矩的在一旁坐着。不过,他把木兰介绍给老太太,只是三言两语说明了她是朋友的女儿,在道儿上迷失了。人把木兰带到老太太面前,老太太看了看她,说道:
“这么个漂亮孩子,真是眉清目秀,给我们曾家做个儿媳妇就好了!”
桂姐说:“老祖宗,您做个媒人就行了。”
大家笑起来,木兰羞得不敢抬起头来。
老太太又说:“明天我叫人去接曼娘来,好和木兰一块儿玩儿。她也长了不少了。半月以前她还在这儿呢!你们看,再过几年,我就要做老奶奶了。”
大家都看着平亚笑,这又该轮到他觉得难为情了。曼娘是曾家孩子的表亲,是老太太内侄的女儿,也姓孙,她父亲是个书生,家境清寒。可是老太太爱她长得漂亮,喜欢她聪明解事,早就有意让她嫁给平亚。虽然不是真正的“童养媳”,曾家每次若接她来住,又正赶上她家不需要帮忙做事的时候儿,她就常到曾家来住。曾家在本城是最显贵的人家,庭园又宽大又闳壮,曼娘自然喜欢来多住些日子,所以已经跟表兄弟混得很熟。
荪亚暗暗捏了木兰一下,带着她走出来,先走过一个大院子,地上铺的是又旧又平滑的石板,是从附近山上采来的。然后到了后一层客厅。木兰一看,这个第二层院子的客厅比前面第一个客厅还闳壮,跟第一个大厅比起来,第一个大厅华美精巧,这个大厅则是上等巨大木材所造,以朴质自然取胜。
往西拐,他俩穿过一个走廊,和里院儿相接,靠北面也有房子,木兰看得眼花缭乱。因为走廊的顶头,一个门向西开,通到一个花园,里头有很多棵梨树,还有几棵柏树。在屋顶和城墙外的远处就是泰山在望了。
荪亚说:“那就是泰山!”
木兰说:“是泰山?那么小?”
“你怎么说小?连孔子都还赞美泰山呢!”
木兰一看荪亚不高兴,赶紧说:“我说是从远处看来小,就跟北京的西山一样。当然我们走近一看就大了。”“将来你一看就知道了。比北京的西山要大得多。由山顶上可以看见海。在西山顶上可看不见海呢。”
“可是你还没见过西山哪。”木兰的父亲在西山有一栋别墅,因此觉得也需要对西山吹嘘几句才对。但是又说:“找一天咱们去看看你们的泰山好不好?”
荪亚觉得挣回来点儿面子,心情平和下来。他回答说:
“得先问问我父亲。你亲眼一看泰山就知道了。”
这样,似乎要成为他俩第一次口角的事情,总算平息下去。荪亚爬上他爬惯的那棵梨树,木兰在下面看,颇为佩服。木兰觉得那真是个令人迷恋的地方儿,直到仆人来叫,他们才回去。
第二天,曼娘来了。曼娘是小镇上朴实的女孩子,在一个学究的父亲教养之下长大的,受了一套旧式女孩子的教育。所谓旧式教育并不是指她经典上的学问,经典的学问在旧式教育之中只占一小部分,而指的是礼貌行为,表现在由来已久的女人的四方面的教育:就是女人的“德、言、容、工”。这四方面代表大家公认的女人良好教育的传统,女孩子时期就应当受此等教育。古代的妇女在少女时期都接受这种教育,并且希望能躬行实践那些道理规矩,尤其是以能读书识字的少女为然。有一种理想,固定分明,根深蒂固,而且有古代贤妻良母躬行实践的先例,有一种清清楚楚极其简明的一套规矩。大概是这样:礼貌为首要,因为贤德的女人必有礼貌,有礼貌的女人也决不会不贤德。“妇德”在于勤俭、温柔、恭顺,与家人和睦相处;“妇容”在于整洁规律;“妇言”在于谦恭和顺,不传是非,不论隐私,不向丈夫埋怨其姑嫂兄弟;“妇工”包括长于烹调,精于缝纫刺绣,若是生在读书之家,要能读能写,会点诗文,但不宜于耽溺于词章以致分心误事,要稍知历史掌故,如能稍通绘事,自然更好。当然这些书卷文墨等事决不可凌驾于妇人分内的事,这些学问只是看做深一层了解生活之一助而已,却不可过分重视。文学,这样看来,只是陶情怡性的消遣,是女人品德上一种点缀而已。另外妇德之中的一点是女人万不可以嫉妒,所以女人宽怀大量就足以证明她的贤德,男人有此贤德的妻子,往往对她心怀感激,也自认为有福气,为朋友们所羡慕。贞节,不用说,在女人身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,不过这种事却不可以期之于男人。贞节一事,约略说来,未嫁之女十人中有九个多人遵守,虽然在富有之家的丫鬟只有四五个人能遵守,上等家庭里则几乎全都遵守。贞节是一种爱;教育女儿要告诉她这种爱应当看做圣洁的东西,自己的身体绝不可接触男人,要“守身如玉”。在青春期,性的理想在少女的信仰上颇为重要,在她保持贞洁的愿望上也有直接的影响。少女时期性的成熟,使她性的特点鲜明易见,招致“君子好逑”那是事属当然的。
曼娘正是这类古典女人的好例子,所以后来,在民国初年,她似乎成了个难得一见的古董,好像古书上掉下来的一幅美人图。在现代,那类典型是渺不可见,也不可能见到了。曼娘的眼毛美,微笑美,整整齐齐犹如编贝的牙齿美,还有长相儿美。木兰初次看见她时,她十四岁,已经裹脚。木兰自己活泼爽快,却喜爱曼娘的恬静文雅。她俩睡在里院儿一间屋子里,过了不久,曼娘就像木兰的大姐一样了。这是木兰生平第一次交朋友,而且相交愈深,相慕愈切。木兰是有深情厚爱的女孩子,除去她妹妹莫愁与父母之外,她从来没把那腔子热情爱过别人。
曾文璞嫌自从义和团之乱发生以来,孩子们就荒废了功课,于是请了一位老学究来家,上午下午教孩子们功课。这位塾师姓方,六十岁年纪,已婚,但是没有孩子。住在曾家东外院儿的一间屋子里,就紧接着书房。他梳着个小辫子,戴眼镜,十分严厉,从来就没有喜欢孩子的样子,不过他向女孩子们说话,腔调儿倒还柔和。
早饭之后,孩子们开始上课,大概十一点钟,女孩子们下课,男孩子要一直念到吃午饭。男女学生都要念《诗经》,五种遗规。五种遗规里的文章都是论及生活之道,学校规则,孝顺父母,读书方法。在功课上,女孩子自然胜过男孩子,不过平亚把书都能背得滚瓜烂熟。背书时,总是叫女孩子先背,所以开始时老师的脾气还好,往后,天渐渐晚了,教师的情绪也就越来越坏。
有人背书时想不起来结结巴巴的时候儿,孩子们就暗中提示,蒙混教师。
背书时,学生要走到老师桌子前面,把书交到桌子上,转身背向教师,开始背诵,尽可能背得流畅,这时身子左右摇晃,身子的重量在两条腿上左右交换。这样摇摆移动,后面的教师有时会被挡住,背书的人就有机会得到同学的帮助,因为这时可以低声提示,或是把书翻开,使背书的人偷偷儿看到。
曼娘有时记错或跳行,她胆子小,记性又不如木兰。并且还是在将来的丈夫面前背书呢。可是平亚要想法帮助她,她就越发慌乱。实际上,她以为在未婚夫面前保持仪态高雅大方,比获得教师的赞美更重要。
木兰念书很少有什么困难,所以晚上两个女孩子同床睡觉时,木兰要问曼娘怎么裹脚的时候儿,曼娘忽然问木兰书上哪一句接哪一句,于是俩人就讨论《诗经》上老师不肯解释的文句,谈论有关男女私奔的章节,讨论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求之不得,辗转返侧”,还有妇人有子七人还想再嫁的事,于是说得热闹异常。老师讲书时把这些文句故意跳过不讲,只让学生背过就算了。经亚要使几个女孩子脸上难为情,故意问老师为什么有子七人的母亲还“不安于室”。老师仅仅用简短的几句,告诉他那是讽刺不忠之臣,就算了。
在私塾之中,曼娘感觉不安,感到不快,是显而易见的。老师离开他们到他个人屋里去时,这时学生按理是读新课,或是练习写字,可是男孩子就专说引起曼娘脸上发红的话。十一点左右,她跟木兰下学走开时,她心里最快乐。女孩子在私塾中念书的时候儿还短些,这是祖母坚持女孩子不应当多念书的缘故,怕是多念书学问太大了,有伤纯朴自然,并且,她们还有那么多针线活要做。所以木兰和曼娘常到里院儿曾夫人屋里,或是老祖母的屋里去做针线。她俩一边儿做针线,一边儿听说家里近来有什么事情。
这时曼娘觉得很快活,因为这才是女儿家应该做的事。木兰喜欢绣花,因为她喜欢颜色,对那些色彩鲜艳的丝线爱得着迷。她喜欢所有一切的颜色——如彩虹的颜色,红霞的颜色,云彩的颜色,玉和宝石的颜色,鹦鹉的颜色,雨后花朵儿的颜色,即将成熟的玉蜀黍的颜色,琥珀半透明的颜色,她常常往父亲送给她的三棱镜中窥看。三棱镜反射出的光谱,是她百观不厌的神秘。
有一天,荪亚从私塾里偷偷儿溜走,到母亲屋里和几个女孩子厮混。母亲问他为什么离开私塾,他说他肚子疼。桂姐说:“他那么小,不应当整天念书。十一岁大的孩子,要把天下的书都念完,简直没道理。”
荪亚说:“好姐姐,你跟父亲说一说好不好?我平常到这时候儿就把书念会了。坐在那儿好无聊。我又不念《幼学琼林》和《孟子》,那是大哥跟二哥念的。”
桂姐微笑说:“你心里想的就是和木兰玩儿,是不是?”
现在荪亚非常喜欢木兰,不过木兰并不特别喜欢他,他太淘气。他看见木兰正在绣一个小烟荷包,他过去说他也想绣。木兰不给他,他伸手抢,线就由针眼里抻了出来。
木兰说:“你看!你把线抻出来了,你再给穿进去。”
荪亚穿了又穿,也穿不进去。惹得几个女孩子和他妈发笑。
荪亚对曼娘说:“好嫂子,替我穿上吧,只麻烦您这一次。”
经亚和荪亚常叫曼娘嫂子这样逗弄她,因为她是平亚的未婚妻。
曼娘咬着牙说:“我从没见过别的孩子像你们弟兄的。”其实她心里倒满喜欢人这样叫她,这样就使她在曾家的地位格外分明了。
木兰也说:“嫂子,替他穿上吧。”她这是说错了话,因为木兰跟曾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。
曼娘向木兰说:“你也叫!有一天我真会做你嫂子的。”桂姐说:“也许有一天你会呢。那时候儿她不也成了我们曾家的人了吗?”
木兰羞红了脸。现在有人开她的玩笑了,曼娘洋洋得意。曼娘从荪亚手里把线拿过来,穿上了针,还给木兰。可是荪亚并不就此甘心罢手,又去抢烟荷包,非要绣一绣不可。木兰噘着嘴把针和线扔给他说:
“这个烟荷包是老太太的。你可别弄坏了。”过了一会儿,荪亚不要了。
桂姐说:“这不是男孩子做的事。你要真想做什么,还是学打花结子编穗子吧。”
这是木兰和荪亚第一次的合作。穗子是很可爱的东西,跟绣花儿一样,也是颜色鲜艳,可以用各种颜色配合的。扇子上也坠穗子,烟荷包上也坠穗子,水烟袋上也坠穗子,床上帐勾儿上坠穗子,老太太的眼镜盒儿上也坠穗子,是用根丝绳子挂在褂子右肩的扣子上的。有各种深浅不同的彩色线,如绿、桃色、蓝、红、黄、桔黄、白、紫、黑等各色线,可以选择,可以配色,另外还有金银光泽的线。在绣不同的图样时,要用细绣花线,而穗子则用比较结实粗重的线,所以做穗子孩子们做着还容易。木兰与荪亚都学做结子,也只是用绣花线缚在特别的金属丝上。有好多花样儿可做——如蝴蝶结子,梅花结子,圆结子,双喜结子,八宝结子(也就是法轮结子),蚌壳儿结子,伞形结子,华盖结子,莲花结子,花瓶结子,鲤鱼结子,还有无首无尾的神仙结子。木兰和荪亚都特别喜爱古钱穗子,因为又美又简单。那就是把不同颜色的丝线缠在铜钱上,成为一个固定图样,而且有机会配颜色,那个结子连在一捆穗子上。他俩每个人都要做一个给曾太太看,二人比赛,看谁做的整洁,谁配的颜色美。
曾太太对最年小的儿子荪亚,有点骄纵。她看着荪亚和木兰天真无邪的一块儿玩耍,一块儿做结子做穗子,看出来木兰比自己儿子聪明,毫无疑问。于是她心里想到一件事,对木兰不知不觉越发疼爱,越发关心。
吃了午饭之后,曼娘又拿起东西来绣,曾夫人说:“曼娘,刚吃完饭怎么又绣花儿呢?老这么坐着不动也会坐病了的。今天是白露,带着妹妹弟弟到花园儿去看看仙鹤,捡几根仙鹤落下来的翎毛。你跟木兰好几天没到花园儿去了。”
虽然花园儿四周有高墙围绕,曼娘认为若没有别人相伴,决不自己一个人去,这是女儿当遵守的礼法。因为她听见父亲说中国唱戏说书里,女子的堕落和风流事之开端,都是与后花园儿有关系的。花园儿里有男孩玩耍时,她也不喜欢去,尤其平亚一个人在花园里的时候儿,更不应当去。
她问木兰:“你愿不愿去?你若去,我就去。”曾太太说:“去吧,木兰。也叫他们兄弟几个人一块儿去。可是谁也别再逮蛐蛐儿。就是逮住了,也不许带回屋里来。”
前几天出了一件事,惹曾先生生了一顿气。
几个礼拜之前,他刚刚到家来,立刻穿上官衣戴上官帽在土地爷生日去参加祭典。这一天有时在秋分以前,有时在秋分以后,总是在八月。俗语说,秋分在土地爷生日前,那年好收成;秋分来晚了,那年是歉年。今年土地爷生日晚,老百姓是欢天喜地。
祭神之后,曾文璞回家来,把官衣官帽放起来。在曾家,若是有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,那就是他的官衣官帽了。孩子们是严禁去动的。经常都是曾太太亲自经管,不许别人动,因为官衣官帽是权威的表记,又是家庭地位的象征,并且也是皇帝的赏赐,一向是与官靴,雅扇放在一个特制的橱子里。那里也有祖父的遗物,祖父当年是户部侍郎。孩子对那些东西都敬而远之,从来没想去动过。
后来,一位钦差大臣过境,曾文璞拿出帽子衣裳来,大吃一惊。原来不知什么虫子把官帽上的孔雀花翎咬坏了。帽边儿磨损,帽子皱褶,顶上的高脊低垂下来。曾先生追问是何缘故。曾太太吓得好可怜,也不能说出是什么原因,因为以前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。忽然曾先生听见橱边儿有虫叫声,捉到一个蛐蛐儿。随即在下面架子上发现了一个洞,蛐蛐儿大概从洞里爬进去。
“怎么会有蛐蛐儿进屋里来呢?”
荪亚好害怕,赶紧说:“是我养的,可是不知道怎么会由蛐蛐罐儿里逃出来的。”荪亚那时没跑开,站在那儿看着父亲把蛐蛐儿扔在地上用官靴踩死了。那个蛐蛐勇敢善斗,曾经咬败过经亚的蛐蛐儿。荪亚虽然痛心之至,但是吓得也不敢哭出来,那个蛐蛐到底是怎么由罐儿里跑出去钻到橱子下去的,他也不知道。
父亲问他:“你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儿养蛐蛐儿,非要拿到屋里来不行吗?”倘若不是这个小儿子,而是两个大的,就不会只挨顿责骂就算了。因为荪亚小,父亲多少偏爱几分。
事情过了,但是曾先生第二天还怒气未消。因为在筵席上他那孔雀翎上的皱褶教同僚看见,自然感觉狼狈不安,当然没有人说什么。
曼娘、木兰、荪亚、爱莲四个人,一同到花园里去玩儿。他们一直走过桥,到了花园儿的那一头,那儿养着两只仙鹤。看完了仙鹤,又到草坪上去散步。曼娘是在留心找凤仙花儿,用凤仙花儿的汁泪可以染红指甲。荪亚无心找仙鹤的翎毛,也不在乎染指甲的花儿,他是一心一意想再找个蛐蛐儿,所以一个人儿就游荡到桥的那一边儿,细心听墙根儿的石头底下蛐蛐儿的鸣声。
几个女孩子忽然听见洪亮的鸟声。回头一看,平亚经亚来了,刚才的鸟声是平亚吹的,紧接着经亚吹了一声口哨儿。男孩子们向他们这边猛冲过来,喊着说那天放假,因为老师得了痢疾,回家养病去了。荪亚叫他们不要吵嚷,因为他想恐怕要找到一个身体强壮鸣声响亮的蛐蛐儿了。因为单凭蛐蛐儿的叫声,就能知道是个好蛐蛐儿还是个坏蛐蛐儿。蛐蛐儿的头大腿粗,一定是个善斗的,叫做“将军”。
女孩子还继续找凤仙花儿。曼娘找到一朵,木兰问她怎么样用凤仙花儿染指甲。
曼娘说:“得要找到好几朵儿才行。要把这些花砸成烂泥,加点儿明矾,把花泥擦在无名指和小手指上,要擦好几天早晨,要用露水,这样擦擦就染红了。”木兰很羡慕曼娘,因为女人的一切零零星星的学问知识她都知道。虽然以前看见过青霞也染过手指甲,但是青霞没告诉她用什么东西染的。珊瑚是个寡妇,向来不染红指甲的,而木兰的母亲已经四十几岁,不屑于弄这些小姑娘儿的无聊的事。
不久,女孩子们听见欢呼的声音,大家跑去看荪亚。原来荪亚已然捉到一个上好的蛐蛐儿,个子大,头生得周正,两腿坚强有力,须特别长而直。全身红棕色。平亚说那种蛐蛐儿叫“红钟”,又能叫又能斗,立刻跑回屋去拿他那个善斗的蛐蛐儿来跟这个斗。但是荪亚不愿意叫他的蛐蛐儿立刻就斗,可是又不能不接受这种挑战,所以让那个蛐蛐儿由一个手心爬到另一个手心,这样爬了好久,好把他激怒。于是这个蛐蛐儿的两根须立起来眼睛发亮了,两只大门牙一张一合,看来果然凶狠,动作的快慢威武而规律。
他们在干地上清理出一块地方,把两个蛐蛐儿面对面摆好。但是不立刻让双方冲过去,等彼此相向抖擞精神发动威风一会儿之后,才把它俩放开。双方分明不成对手。在正式比赛时,这是不许的,因为两个交战的蛐蛐儿一定上戥子称分量,必得分量相当才行。虽然平亚那较小的“将军”漆黑油亮,身体匀称,也满有战斗精神,几个回合之后,断了一根须。
木兰过敏善感,觉得那种战斗不啻是可怕的屠杀。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之中,那就是真正庞大的野兽,身披战甲,巨口獠牙就是吞吃对方的武器,而腿上有刺如利齿,可以割伤敌手。她简直跟看猛狮互斗一样。蛐蛐的身子构造完美,头光滑晶亮,背上的铠甲的颜色深浅变化,精致而完美,两条腿就像福州漆那样黑亮。木兰不忍心看见两个之中谁受伤,可是她深信那个子小的一定会送命的。所以她叫爱莲一同走开了。
曼娘又不同。她胆子小,连虫子蝴蝶都不敢碰。但是她还接着看,因为平亚的蛐蛐儿快要败了。她想叫他们终止战斗,她央求平亚。可是平亚的将军却打了胜仗,那个大蛐蛐儿的头碰伤了,似乎真正发了怒。平亚想看个水落石出,于是战斗继续下去。男孩子用一端弄软了的草拨弄两个蛐蛐的须。最后平亚的将军伤了一条后腿,滚翻在地上,还没来得及立起来,被那个大蛐蛐猛咬。曼娘吓得拉紧平亚的胳膊,心里很难过。
小蛐蛐儿终于又站起来,但是已经精疲力尽,不久就被敌方的大牙咬死了。胜利者昂然站立,得意洋洋。
曼娘喊叫了一声,紧拉着平亚,眼睛湿湿的。平亚从地下站起来,垂头丧气,抬眼一望,见曼娘正瞅着他,也正在伤心。
曼娘说:“我告诉你不要再斗了,你不听。这不公平啊。”
这时,平亚第一次感觉到曼娘的美了。她的眼睛黑晶晶的,蕴藏着青春的热情,现在正笼罩在长而潮湿的眼毛之后。
平亚对她说:“这种小东西,还为这个哭?”
“你为什么当初不听我说呢?”
平亚说:“下次听你好了。”
平亚伸出两只手,握住曼娘的手。他若不这么做就好了。
因为这两个人的手那种温柔的紧握唤醒了毕生的热情。正在那时,一个声音唤醒了他俩的青春梦。他俩一转身,听见爱莲喊叫,说木兰摔倒了。他们跑去看,看见经亚正在跑,跑进房子里去不见了。
木兰跟爱莲走了之后,经亚因为自己没有值得斗的蛐蛐儿跟他们的将军去比赛,就跟木兰她们一起去了。经亚的智力平平,不像他哥哥、弟弟那样坦白,那样自在轻松,那样随和。他天性事事顾虑,犹豫不决,说话时自然也不痛快果断。他沉默的时候儿多,说话也不干脆爽快,有时话说了再说一遍,好像要看看自己的话说对了没有,由于父亲的严厉,他更觉得受到压抑,越发缺乏自信。这个世界对他已然够难的了,事务如何决断,都大费踌躇。在他头脑里,就是这样想:
“我没有一个好蛐蛐儿,是不是?像荪亚那样好的蛐蛐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我想我是找不到的。我能找到一个。但是,大概我找不到那么好的。也许我能,但是十之八九办不到。费事去找也没用。即便找到一个,也不会那么好。并且……”他心里就把自己限制住了,事情都悬而不决,只是想办法再换另外的事。
他去果园的树林中找到了木兰,他想他们俩可以去找蝉蜕。蝉是在那个月份蜕皮,然后从外皮里慢慢脱身而出,正如女人从她那紧身的外衣里慢慢把身子褪出来一样。蝉身子褪出来时,是从背上一个小缝里脱出,之后,把干的外壳儿,连同头,身子,腿,脚,一齐完完整整的留在树枝上。与女人脱紧身衣裳所不同的是,蝉脱下来的外壳是透明的。经亚看见枣树上有一个蝉脱下来的壳儿,他就爬上树去,这一爬树,他想起一个鬼主意来捉弄木兰。最低的树枝子离地有七、八尺高,但是木兰叫他说动了,也要往树上爬。
木兰从没有上过树,经亚的主意她倒觉得很新鲜。经亚扶着她爬上了一个树枝子之后,自己忽然爬下树,树上只剩下木兰一个人儿。
她吓得不得了,不知如何是好。她的脚一滑,她赶紧抓到上面一个树枝子,想用脚登住下面一个树枝子,但是脚登不到。她正在身子悬在半空中的时候儿,经亚拍手笑,因为他在地上能看见木兰短褂子下的身子,觉得好有趣儿。木兰吓得厉害,手又抓不住,就从十来尺高处摔到地上。她的头碰到横伸出来的一块石头,躺在地上昏了过去。爱莲赶紧喊人来救。经亚一看木兰鬓角儿上流出血来,立刻拔腿跑了。
平亚、荪亚、曼娘看见木兰摔得人事不知,吓坏了。木兰脸上血迹模糊,地也染红了。爱莲吓哭了,男孩子跑到房子里去尖声喊叫说:“木兰摔死了。”
男仆人急跑到花园去,后面跟着曾太太和丫鬟。曾文璞本来正在睡觉,也叫醒了,随后跟了来。桂姐赶巧正在前院儿,是最后听见消息的。当时她正在喂鹦鹉,一听说,心想木兰死了,一盆水从手里落了地,溅得上衣和裤子满是水,迈动娇嫩的小脚儿,三步挪做两步往前走,手扶着墙,扶着走廊的柱子。
把木兰抬到曾夫人的屋里,老太太正焦急的等着呢,把木兰放在炕上。男孩子们都吓傻了,在后面跟着。曼娘不住的哭。桂姐开始给她洗脸上的伤。屋里的人挤得满满的。
曾夫人说:“这孩子若有什么不幸,咱们有什么脸见姚家?”
曾文璞问那几个男孩子:“这是怎么发生的?”
平亚说:“我们没看见她摔下来。经亚跟爱莲跟她在一块。”
“经亚呢?”
“我们看见他跑了。”
曾文璞叫人立刻把经亚找来。
曾文璞问爱莲:“你看见了,是不是?”
“二哥叫木兰姐爬上树去拿那个蝉壳儿。他自己爬下树来,树上就剩下木兰姐。木兰姐害怕,二哥拍手笑。她就越发害怕乱喊,就摔下来了。”
曾文璞怒吼道:“小坏货!”
桂姐听了她小女儿说的话,心里非常不安。于是说:
“也不要全信孩子的话。说得也许对,也许不对。”
曾文璞说:“拿家法!”指的是那根藤子棍儿。
屋里立刻鸦雀无声。
曾夫人求情道:“经亚来了之后,你也得听听他怎么说呀。”
“他犯了错儿。不然,为什么藏起来不敢露面儿呢。”
经亚被拉进屋里来的时候儿已经哭了,仆人告诉他老爷发了脾气。
一见面儿,父亲在他左右脸上先打了两个嘴巴。然后揪着他一个耳朵拉到院子里,叫他跪在地上。管家代为求情,老爷不听。
家法拿来了,母亲听到三声藤棍子,然后是孩子在地上的哭声。她赶紧跑到院子里,用身子挡住孩子。
“打死孩子以前,你先打死我!这么个小孩子,你打得那么重!”
老太太也来了,叫儿子住手。
“你疯了?孩子若犯了错儿,有我还活着呢,你应当先告诉我。你不要为别人家的孩子打起我孙子来。”
父亲扔下藤子棍儿,转过身来毕恭毕敬的说:“妈,这孩子现在若不教训他,将来大了还得了?”
正在这个过节儿,桂姐喊道:“老爷别生气了,孩子醒过来了,别担心了。”
丫鬟簇拥过去,把太太从地上扶起来,男仆人把经亚抱到屋里去,经亚还没停止哭声。桂姐撩起经亚的衣裳,看见他背上打了几条印子,又红又紫。曾夫人一见,心立刻软下来,不由得哭道:“我的儿!遭罪呀!怎么就打成这个样儿?”
桂姐转过脸儿看她的小女儿爱莲,用力在她头上打了几下子,这是给曾夫人看的,因为经亚的挨打都是爱莲的话引起的。
桂姐说:“都是你嚼舌根子!”
爱莲给弄糊涂了,不知道为什么挨打,哭喊道:“我都是说的实话呀。别人那时候儿正在捉蛐蛐儿呢。”
桂姐给吓着了。赶紧拦住爱莲不要再多说。“你若再说一句话,我撕你的嘴。”
曾夫人道:“对孩子不要太厉害。”
木兰模模糊糊中听见这些吵闹。她记得当时怎么摔了下来,于是睁开眼睛说:“为什么您打爱莲?”她想坐起来,但是被人按住。曼娘把头靠近她,看见木兰苏醒过来,不觉喜极而泣。
曾文璞这时躲到前院去了,心想自己对儿子也有点儿严厉得过分。把家法请出来的时候儿,那几个男孩子都躲到厨房去了。后来听见父亲已然离开,什么事都完了,他们才回到母亲的屋里,发现木兰和经亚都躺在炕上。经亚侧着身子躺,爱莲正在哭,更添了几分杂乱。平亚跟荪亚都进去看经亚,问他怎么样,但是曾太太向他们喊说:“还晃来晃去的?去念书去!”两人偷偷儿的溜走,但是不知道该去念什么书,可是心里也朦朦胧胧知道,这一天下半天儿念念书总可以落得个平安无事。
老太太叫人煎了碗汤药,叫木兰和经亚吃下去压压惊。曾太太说经亚那天晚上跟她自己睡,担心怕她儿子吓坏了,谁都知道,受惊吓是会引起别的病的。木兰流了不少血,但是她的情形倒还算轻,那天晚上还是叫她照常跟曼娘一起睡。那一天家里闹得没得个安静,桂姐整个傍晚都忙个不停,不时给经亚背上换膏药。
事后三、四天都没上学。老师也还没好。经亚躺在炕上,木兰不上学,曼娘也就不肯去。到木兰跟经亚都能上学了。花园儿里已经下了霜,秋风已起,树叶子已然变得金黄。老太太说,遵照古风俗,是女孩子应当做针线活儿,妇人应当夜里纺织的季节了。这个季节蛐蛐儿出现,就是提醒女人要织布了,蛐蛐也叫促织,叫的声音也像织布机的声音。
木兰在山东短促的私塾生活就这样结束了。她每天在饭桌儿上和下学之后,还看得见那些男孩子,但是经亚老是绷着个脸儿。他正是在男孩子厌恶女孩子的年龄,并且他由经验得到教训,知道女孩子是会招惹麻烦的。木兰想跟他和好,可是他毫无反应。后来他这种态度一生没变,所以此后永远对木兰没有好感。
木兰再没到花园儿去,因为曼娘不去,天又渐渐冷起来。
除去九月九重阳节到泰山去了一趟,女孩子们一直没再出去。那一天,全家一齐上泰山去了,只有曾夫人和桂姐的孩子们留在家里。曾夫人要桂姐去,她自己愿在家里照顾婴儿,因为今年一入秋,她的腿又犯了毛病。甚至老祖母也去了,一则因为她老人家喜欢家人团聚,又因为她信神,愿到山上去烧香。孩子们又恢复了精神,木兰认为上南天门的那一段旅途是毕生难忘的。当时最后一段山坡路她跟荪亚坐一顶轿子,那段山路几乎是直上直下的,她觉得她像悬在半天空一样,一直把荪亚抱得紧紧的。后来她再与荪亚游泰山时,情形就大为不同了。
过了接近南天门那段摇摇欲坠的陡直路,木兰不得不向荪亚承认荪亚家乡的泰山是比西山高;而荪亚,勉强装做成年人的样子,向木兰说了句表示道歉的话,说他希望敝处的卑微的小山不负贵宾光临之盛意。
桂姐曾经听见两个孩子一部分的谈话,她们到了玉皇宝殿,她学给老祖母听。老太太说:“那么俩小孩子,已经学会说做官的应酬话了!”
祖母大笑,向荪亚道:“小三儿,你还没做官就说官场应酬话了。你若做了官儿,我会想办法教木兰当个有封号的夫人呢。”年长位尊的女人说这样打趣的话是不碍事的。曼娘说:“那我就要来向官太太请安了。”这话也是开木兰的玩笑。
这话引起了曾老爷一点感想。原来在泰山顶上玉皇宝殿的院子里时,他想到曾家的祖先,心里盘算并且也盼望能亲眼看见三个儿子长大后做官。他觉得仿佛已经能看到他们三个人穿戴上靴帽袍套做官的那个样子。他觉得平亚是三个孩子之中最高尚正派的孩子,做官不如做学者有成就。荪亚,最小的,随和宽大,容易与人相处的;经亚老二,不多说话,沉默寡言的后面儿,还满肚子诡诈机巧,做起官儿来会成功的。不过对他得严加训导,得把聪明用于正途才行。又想到,曼娘可以帮助平亚,若使曼娘嫁到曾家,嫁给平亚,这个儿媳妇倒满好。给木兰和荪亚撮合成婚,大概不会太难,并且木兰天生聪慧。他对木兰这一番搭救之后,姚思安若不答应曾家的求婚,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。由过去发生的事情看来,姚曾这两家的亲事似乎已是天意。他用这种想法看木兰,觉得自己就和木兰的父亲一样,仿佛有一副千金重担子要由木兰去担,自己儿子将来的幸福也就在木兰身上。等他六十岁辞官归隐的时候儿,他们曾家应当是个兴旺的家庭。他又想到经亚,觉得想象中这幅全家福上还不够齐全,他很想知道谁是他将来的二儿媳妇,这个儿媳妇会是个什么样子。
所以,他对经亚显得温和亲切,在庙里吃午饭的时候儿,他做了一件在家里从来没有做过的事,他用他的筷子夹起一块肉递给经亚。经亚觉得受此宠爱颇为感动,老太太和桂姐在一旁看着,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,她俩知道经亚已经得到父亲的宽恕了。
在孩子面前,曾文璞一向是不夸奖孩子的,这是他的习惯。男孩子不犯过错时,一律是“坏蛋”;犯了过错,一律都是“孽种”。即便他太太有什么请求,他也不说一声“好”。只要他不反对,或是沉默无言,他太太知道,那他就是同意。他宁可跟曼娘说话,因为曼娘不是他儿子,他用不着用为父者威严的腔调儿。所以饭后,他向曼娘说:
“你和几个男孩子出去玩儿吧,可别走近舍身崖。”舍身崖是个悬崖,有人曾在那儿跳下去自杀。
对孩子们来说,这可以说是一张最后的赦罪券,他们觉得一向严厉的父亲,那天对他们额外的温和疼爱。那次出外游历可以说是十全十美。下山时似乎用不到一个钟头。他们看见县城在山下的平原上,成一个正方圈。他们到家时,已经是暮色昏黄万家灯火了。
那天到家,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:有一封木兰的父亲来的电报。是一个礼拜以前由杭州发的,由省城再邮寄来的。电报在当年是极其新奇的东西,全家都不信七天的工夫儿由杭州就能来个信息,大家都要看看电报是个什么样子。电报上的话是说,曾先生的大恩大德,姚思安来生变做犬马也难报还,真是千恩万谢;并且说木兰一定像在家一样舒服,他十分安心,又说在小雪到后,大概十月中旬他要到曾府向曾文璞和全家人道谢。又告诉木兰说他家在九月初一安抵杭州,木兰应当把曾先生曾太太看做重生的父母,再造的爹娘,要服从,要听话。
那天晚上,木兰兴奋得无法入睡。她说跟父亲回杭州,又说将来回北京。她说北京城的掌故,使曼娘听得无法入睡。于是曼娘,也跟乡下姑娘一样,一心想到北京去。
木兰说:“你总会到北京去的。会有人来用红花轿接你到北京去的。”
曼娘喊说:“兰妹妹,咱们俩拜成干姐妹吧。”
那只是孩子们随便约定的。也没有烧香,也没到院子里去向天跪拜,也没有交换生辰八字儿。她俩彼此拉着手,在菜油灯前发誓,说终身为姊妹,患难相扶。曼娘给了木兰一个小玉桃儿,木兰没有什么东西回送曼娘。
两人这样盟约密誓之后,曼娘就把她心里的隐秘向木兰吐露了。盟誓之后,曼娘向木兰说的第一件事是:“长大之后,你若嫁了荪亚,我们就是妯娌,一同在一个家里过一辈子。”
木兰说:“我想做你的妯娌,可是不愿嫁给荪亚。”
“那么嫁给经亚。”
木兰说:“不,当然不。”
“你若不嫁曾家的儿子,那么你怎么做我的妯娌呢?”
“我只愿一直跟你生活在一块儿,曾家的儿子谁我也不愿嫁。”
“你难道不喜欢荪亚吗?”
木兰年岁还太小,不懂得什么是爱情,只是觉得结婚好玩儿而已。她只是微笑。
“我只是喜欢平亚。他好斯文。”
曼娘说:“那我让你嫁平亚,我就给他做妾好了。”
木兰说:“我怎么能呢?你比我大。”木兰停了一下儿又说:“总而言之,我不喜欢男孩子。最好我自己是男孩子。”
“兰妹妹,你说的是什么呀?”曼娘女人气那么重,她自然不了解女孩子想做男孩子这种想法。她说:“是男是女全是前生注定的,人是不能更改的呀。”
木兰又说,把心里的想法说得更痛快了:“我愿当个男孩子。一切便宜他们都占了。他们可以出门会客。他们可以去赶考做官。可以骑马,坐蓝绒的轿。他们能遍游天下名山大川,能看天下各式各样的书。就像我哥哥体仁,我妈什么都许他做,他还能管我和我妹妹。他常常说‘你们女孩子’,我一听这话就生气。”
这是曼娘第一次听见木兰提到他哥哥。她问木兰:“你哥哥好不好?”
“他很坏。我妈惯着他,因为他在两年前我弟弟生下来之前,我们家就是他一个男孩子。他常常闹脾气,一闹脾气就要摔东西,有一次他真踢了锦儿一脚,锦儿是我们的丫鬟,又把锦儿端的盘子扔出去,盘子里的东西溅了锦儿一身。”
“你爸爸也不管管他?就由他闹?”
“我爸爸不知道。我妈也怕我爸爸,可是我妈老是护着他。妈对我们女孩子非常之严。我也怕我妈,可是我不怕我爸爸。”
“你说你爸爸不让你裹脚?”
“是啊。我妈要给我裹,我爸爸因为看了些新派的书,他说他要教养我成一个新式儿的女孩子。”
曼娘说:“这都是命啊。就像我遇见你一样。你若不出岔子迷失了,我怎么会遇得见你呢?咱们的命都受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。不过我不明白,什么是新式的女孩子呢?你若不裹脚,将来怎么嫁人呢?”
木兰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奇妙的想法。
“姐姐,我倒想试试。你给我裹裹脚看看。”
这个主意,曼娘也不能拒绝。她俩关上门,好叫别人看不见。木兰吃吃的笑,伸出了脚。曼娘给木兰脱下鞋,袜子,用两条长白裹脚布给木兰裹脚,除去那大脚趾头之外,把其余的脚趾头用尽力气裹了起来。木兰觉得两只脚都僵硬了,再没法子动。
第二天,木兰决定不裹了,更希望长成男孩子的脚才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