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但刘局这个暗示太模糊了,这一家子人都是有话不直说。我心里揣着老朝奉的事,也懒得去琢磨其他无关的东西,只是随口应了一句。
“答应我,先别轻举妄动。”刘局又叮嘱了一句。
“好的。”我回答。
离开小汤山别墅以后,我直接回了琉璃厂的四悔斋,一推门,看到黄烟烟正在屋里,坐在行军床上跷着脚,在那儿看电视剧。
她是五脉黄字门黄克武的孙女,查佛头案的时候帮了我不少忙,现在是我……呃,我俩的关系挺难描述,不算情侣,但又比普通朋友亲密一些。这女人呐,有点像猫,我过去讨好,她爱搭不理;我往后缩,她就给点甜头,搞得现在我也晕头转向了。
有朋友问我,黄烟烟这么漂亮的大姑娘你是怎么认识的,我就把佛头的故事讲给他们听,他们都不信,说这故事还算曲折,就是里面的感情编得太蹩脚了。我说不是编的,他们说那就是你讲得太蹩脚了。
这话没错,人家谈恋爱,都是花前月下,看场电影送束花什么的。我大概是天生脑子里没那根弦,不会这些浪漫举动,每天就待在琉璃厂的小店里头,就算出去,也是去潘家园溜达,人家态度暧昧,也可以理解……你看,今天我去扫墓,让她帮我看了一天的店。这要是搁别的姑娘,早就大嘴巴子扇过来了。
黄烟烟见我进门,起身把电视“啪”一下给关了,递了一杯茶过来。我接过杯子一饮而尽,擦擦嘴,问她今天生意怎么样。烟烟说一件都没出去。我笑笑,说正常,正常。然后一屁股坐在行军床上,紧贴着她。烟烟也没躲,继续嗑着瓜子。
我正犹豫要不要伸出手去勾她的肩亲热一下,烟烟忽然开口问道:“听说你去刘老爷子那儿了?”我心想这五脉真不愧是同气连枝,什么事都瞒不住,便把我跟刘一鸣的谈话说了一遍。黄烟烟听完以后,沉思片刻:“虽然刘老爷子这个人心机很重,不过这次他说的有道理。”
我颇觉诧异:“你也觉得我不该轻举妄动?”要知道,黄烟烟的爷爷黄克武一直在跟刘一鸣斗,建国以后的中华鉴古研究会发展,就是一部黄红两门斗争的历史。她平时对刘家冷讽热嘲,难得有句好话。
烟烟说:“刘老爷子没骗你,最近学会确实一直在酝酿改制的事儿,家里人正在加紧活动,四处造势。”
“怎么改?”
“刘老爷子是想把整个京城的资源整合到一起,联合收藏界、古玩大店、大学、博物馆、文物局和相关科研机构,来稳定整个古玩市场。”
“好家伙,”我啧啧赞叹。这可真是不小的手笔。
“这件事要做成了,会是业界的一次大洗牌。其他几门的人,也都在忙这件事。这次改制虽然只是整合首都资源,但对全国都有重大影响。所以我过几天得出趟差去南京,那边有几位古董界的老前辈,跟我爷爷有旧,家里派我去争取一下支持。”
“去多久?”
“怎么也得半个多月才回来。”烟烟说完,伸出手摸摸我的脸,“我知道你心里着急,但你一个人去调查,我实在放心不下。老朝奉的危险,你也是知道的。稍不留神,就会吃大亏——别忘了药不然啊。”
听到烟烟这么一说,我嘴角一阵抽搐。药不然这个名字,可实在是刻骨铭心。我本来当他是最好的朋友,想不到他却是老朝奉麾下一个卧底,险些就把我们害死了。这次我死抓住老朝奉的线索不放,一半是因为许家的恩怨,另外一半就是因为药不然的背叛。
烟烟见我神色有异,知道这名字触动了我的伤心事,便温柔地抓住我的手,柔声劝道:“所以你耐心点,等我回来。我去跟爷爷说一声,到时候学会调动资源人手,还怕抓不住他么?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,收起忧虑神情:“行,都听你的——不过我可不能白听。”我转过脸,笑嘻嘻地想要去亲她的嘴唇。不料她身形一晃,敏捷地闪开了。我一脸无奈,她武功高强,真打起来我完全不是对手。黄烟烟咯咯一笑,拎起小红包出门了。
烟烟走了以后,我一个人坐在行军床上,点起一支烟,脸上的笑容在烟雾中慢慢收敛起来。所有人都劝我不要去找老朝奉报仇,但这件事不是简单地说一句“你不要去”就能让我释怀的。
接下来的几天时间,我老老实实待在四悔斋里,哪儿都没去,就打了几个电话。到了烟烟要出差去南京那天,我把她送到火车站。烟烟说又不是生离死别,送到检票口就行了。我说那怎么显出诚意呢,执意买了张站台票,一直把她送进车厢里,帮她把旅行包搁到行李架上,这才下车。
下车了我也没走,一直站在月台上往车厢里看。烟烟隔着玻璃对我说了几句话,还把手伸到耳朵旁歪了歪头,看口型的意思,大概是说到南京她会给我的大哥大打电话。我微笑着点点头,做了个放心的手势。
我站在原地,目送着列车缓缓出站。等到它消失在远方,我假意朝着地下通道走了几步,装作蹲下身系鞋带,仔细观察周围。这时候月台上送客的人都走完了,就剩下几辆卖食品的小推车,几个售货员聚在一起闲聊着。我看看没人注意到我,就走到月台尽头一处绿色廊柱的后面,盯着另外一侧的火车。
这个月台是双向的,在另外一侧恰好也停靠着一辆即将发车的火车,看标牌是去广州的。按照规定,月台只能单向发车,一个车次一个车次地放人。去南京的车发走以后,去广州的车才会开放检票口。我抬腕看看手表,时间差不多了。果然,很快从地下通道传来杂乱的脚步声,一大波扛着大小行李的旅客涌上月台,各个兴致勃勃,都是打算南下淘金的。列车员们纷纷站到车门前,准备迎客。
我把烟头丢到地上碾碎,刻意紧跟着一个背着大帆布口袋的旅客。列车员伸手找我要票,我一晃手里的站台票,又指了指前头的乘客,一句话没说,就混进车厢里去了。进去以后,我轻车熟路地躲到洗手池旁待着。等到送站的人都下去,火车一开动,我主动找到列车员,说补一张卧铺。
列车员问我到哪儿,我看了眼窗外,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去郑州。”
没错,郑州。
我要去郑州。
大眼贼给我的那个老朝奉的地址,就是在郑州。
刘一鸣也罢,烟烟也罢,他们都是五脉中人,考虑事情自然要从大局出发,学会利益为先。但我对五脉,实在没什么感情,我有恩于五脉,五脉可无恩于我。许家的仇,别人可以罔顾,我却绝不会罢手。
当然,我已经答应刘局和烟烟了,暂时不去动老朝奉,自然说话算话——不过,我可没答应不去调查外围线索。
我是这么打算的:在郑州查而不动,一有所得,立刻收手,等到学会腾出空来,再继续追查不迟。我出发之前,已经在四悔斋里打好了埋伏,封门闭户,说去外地收货。我算过了,去郑州最多一礼拜,神不知,鬼不觉,只要赶在烟烟回来之前返回就行了。
大眼贼失风被抓,说不定老朝奉很快就会觉察。如果因为耽误几天而错失了这么一条线索,到时候可没后悔药吃去。
我就这么躺在卧铺上胡思乱想,昏昏沉沉睡了过去。过了十来个小时,列车员把我叫醒说到站了。我揉揉眼睛,往外一看,看到窗外的月台上立着一面硕大的站牌,白底黑字,写着“郑州”二字。
我心想,这就算是进了敌营啦。
玩古董的人都知道,河南是古玩大省,开封、洛阳、安阳三地呈鼎足之势。而这三地的古物,则汇聚于省会郑州。郑州自古就是七郡道口、五路通衢,是重要的文物流通集散地,卓然自成一番格局。想要在河南文物市场分一杯羹,郑州是必须要掌握的枢纽。因此各路神仙在此都有势力,错综复杂,水一点不比京城浅。据说五脉数次南下,想要把郑州收入麾下,结果只能换得一个听调不听宣的结果,可见此地之凶险。
我出了熙熙攘攘的郑州站,先在街边的小摊子上吃了一大碗胡辣汤。这玩意儿看似是漫不经心的乱炖,实则滋味无穷,一口辛辣面汤滑入胃里,跟手指头摸了电门似的,全身都麻酥酥的,格外舒坦。我就着两个油饼把这一碗胡辣汤喝了个底朝天,觉得一夜疲劳全都被辣出了体外,斗志昂扬。
我这次来郑州,背着刘家,所以五脉的人脉是不能用了,只能孤军奋战。一念至此,我非但没有畏惧,胸中横生一股豪气来。老朝奉与我许家三代恩怨,是时候由我做个了结了,是生是死,我都绝不会回头。
“这一封书信来得巧,天助黄忠成功劳,站立在辕门三军晓,大小儿郎听根苗……”我不由得开腔唱了几句《定军山》,然后打了个饱嗝,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和一张地图来。
这小纸条是我在审讯大眼贼的时候偷偷抄的,里面写的就是老朝奉留下来的地址。方震那个家伙,大概是猜到我的心思,把审问记录看得特别死,不让我接触。我施展浑身解数,才从记录的小警察那里骗来。
我拿着这纸条和地图,一路按图索骥,倒了几趟公共汽车,终于找到一处十字马路的交叉口。这一带是老城区,放眼望去一片片都是灰瓦平房,巷道交错,远处几栋楼房的工地正在动工,但一时半会儿还改变不了整体风格。在这些平房之间还有一条隆起的土包,长条形状,上面长着一层薄薄的青草,在这一片房海之中显得特别突兀。
我附近问了一下,才知道这是当年商代城墙的结构遗迹,不由得多看了两眼。真不愧是郑州,上古遗迹随处可见。几千年前的东西,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夹杂在嘈杂的居民区里,显得别有意趣。
纸条上的地址,在附近一条巷子的尽头,是处其貌不扬的平房,商代城墙遗址就在房后,看着好似这户人家的后山。我走到门口,看到大门上吊着一把锁头,门外挂着一个墨绿色的邮筒,旁边是个鲜奶箱,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着门牌号。
我没着急敲门,而是谨慎地在周围转了一圈,找到巷口的一家小卖店。店主是个胖胖的大婶,开始对我爱搭不理,等到我掏钱买了两板五号电池和一卷乐凯胶卷,她的态度一下子变得热情起来。我借机跟她攀谈,打听这家人的情况。
套话是玩古董的人必备的技能,俗称舌头耙子,舌头一摆,就能从对方那里耙出想知道的事。胖大婶一个普通中年妇女,对我根本没什么戒备心,三两句话我就把那家人的底细摸清楚了。
这户人家姓阎,户主叫阎山川,是个报社记者,媳妇在中学当语文老师,家里有个七岁的小孩子。不过据胖大婶说,阎山川是跑财经新闻的,媳妇也很本分,没听说过这家人跟古董、文物什么的有关系。
当然,这说明不了什么。如果他们真跟老朝奉有勾当,不会让外人知道的。我告别胖大婶,在附近的五金店买了把改锥,趁巷子里没人,悄悄撬开了阎山川家的信箱。信箱里只有一份《河南日报》,一份《郑州晚报》,报纸都是当天的,上面什么记号也没有。
我把东西放回去,信箱关好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巷子,在附近找了家叫爱民的小旅馆住下。次日一大早,我在地摊上买了一架玩具望远镜,爬上那座商代城墙遗址。这里可以俯瞰阎山川家,进出动静一目了然。
我连续观察了三天,基本上摸清了这家人的作息时间。户主阎山川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,他媳妇每天早上七点带孩子出门,中午都不回家。晚上五点孩子自己放学回来,拿钥匙自己开门。他老婆六点带着菜回来做饭,阎山川差不多要七点以后才回来。送报纸的邮递员每天下午两点准时投递,就送两份报纸,没有明信片或信件,晚上阎山川媳妇回家的时候开信筒取走。
这个状况让我非常迷惑不解。
大眼贼从老朝奉这里买的是一个低伪仿明玉壶春瓶,根据他的口供,一共花了二百五十块钱,那么老朝奉从中赚到的利润,应该是在一百块左右。这个利润率很高,但绝对数不大。老朝奉要靠这个渠道赚钱,每日起码得有十件二十件的走货量,才能形成规模,像这个接生意的档口,三天居然连一笔生意都没有,实在不合理。
我心想,莫非屋子里暗藏玄机?得找个办法进屋里头看看。
阎山川家里倒是经常没人,可这里离大街不远,人来人往很是嘈杂。再说邻居大婶已经认识我了,贸然闯进去,万一被人当小偷抓起来,可就得不偿失了。于是我就把主意打到他们家孩子身上。他们家孩子阎小军上小学二年级,每天下午放学后,和同学一起站队回家,到大街口他才离开队伍,掏钥匙进家门。
这是一个好的突破口。我弄了一顶记者帽和夹克衫,又去玩具店里花两百块钱买了一个变形金刚,还是那种组合金刚,叫大力神。我捧着塑料盒子,等在巷子口。快到五点的时候,我远远看到一队小学生站队回家,连忙迎了上去,大声叫他的名字:“阎小军!”
一听我喊,队伍里一个小孩子立刻转过头来。他打量了一下我,发现根本不认识,一脸迷惑,但眼睛一扫到我手里的变形金刚,就转不动了。
变形金刚对小孩子的吸引力,不啻于《兰亭集序》真本对书法家的诱·惑。我故意把变形金刚捧在身前,满面笑容地说:“小军你忘啦?叔叔跟你爸是一个单位的,还抱过你呢。你爸爸给你买了个变形金刚,他有事,让我先给你送过来啦。”
我故意当面大声说,他那些同学纷纷投来羡慕的眼神。小孩子特别敏感,阎小军顾不得质疑我的身份,一把接过变形金刚,这手就撒不开了。我哈哈大笑,说还不谢谢许叔叔,他连忙说谢谢许叔叔,不忘得意地回首瞥了一眼队伍。
我顺理成章地摸摸他的头,说你爸爸一会儿就回来,我给你送回家去,在那儿等他吧。阎小军被变形金刚弄得头昏脑胀,一点也没起疑心,掏出钥匙把我让进他们家去。
阎山川家进门是一个小客厅,立着个塑料圆桌。里面分成两间,一间大人住,一间小孩子住,都用梅花布帘挡着。厅里的五斗橱上搁着一台松下21英寸彩色电视机,旁边还放着一套卡拉OK机。再远处是个书架,书架旁支着一架雅马哈的电子琴,旁边墙上是俩人结婚照片,有道裂痕。
看来阎山川的家境还不错,只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家里跟古董有半点关系。我扫了一眼书架,上面的书花花绿绿,不是杂志、工具书就是股票、时尚类的书,最旧的也是七八十年代的。
我把阎小军叫过来,问他爸爸妈妈平时都在家里做什么,阎小军说摔跤。我一听,不由得打了个哈哈,这熊孩子真是什么都说……我问除了摔跤呢,小军说吵架。我耐着性子启发小孩子,说你再想想,有没有收到过什么信或者罐子花瓶什么的?
阎小军眼睛一亮,说我爸爸有好东西,藏在我屋子里的床底纸盒箱子里。我按捺住激动心情,让他带我去找。这小孩子也属于没心没肺型的,带着我就进了他的小卧室,撅着屁股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纸壳箱子,上面还拿胶带封着。
拆胶带最好是用蒸汽熏,不露痕迹。但我看看时间快六点了,怕他媳妇回来,急中生智,把箱子颠倒过来。果然这纸箱子底下没封胶,就是四个折口交错叠在一起。我跟阎小军说你去玩变形金刚吧,这边有叔叔呢。这孩子居然就大大咧咧跑出去了,估计已经快忍不住了。
我把箱子拆开一看,一口血喷出来。原来里面装的是一摞香港的《龙虎豹》杂志,上头一个个裸女搔首弄姿。我能理解阎大记者为啥把它藏在这里,不过这显然不是我想要的,赶紧又放回箱子,原样放到床底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