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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可我们家世代相传,就是这么说的啊?你看,底下还有花纹呢。”他忙不迭地把木鱼翻过来,裴翰林这才注意到,木鱼底部雕有一些玄妙花纹,觉得有几分眼熟,可又说不上来。蜡黄脸道:“您看,这花纹是梵文芬佗利华,意思是大白莲花,那不就是杨贵妃在莲花池里头吗?”
裴翰林又好气又好笑:“古史古物,就是被尔等半通不通的人搞乱的。什么莲花池,那叫华清池!能和莲花联系到一起的,只有武则天!她自称是弥勒转世,有莲花相伴。这莲花标记的法器,既然是供奉在明堂里,是给她用的才对。”梦回大清小说
“啊?您是说,这是武则天的?”
裴翰林点头,心中大为得意,自己慧眼通识,又断了一桩公案。蜡黄脸摸着木鱼喃喃自语:“我说怎么祖上说这木鱼不可丢弃,原来不是杨贵妃在华清池里泡着的,是武则天明堂用的——哎,裴老板你知道哪有带莲花纹的磬没有?”
裴翰林没计较他称呼错误,反而心中一顿,皱眉道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家祖上说的,说明堂里除了这木鱼,还有一个磬,都是莲花纹的。叫我多多留意,如果能凑成一对,就有大功德……”
裴涛听在耳里,心中顿时划过一道闪电:哎呀,不会这么巧吧?我上个月为了去赎那个败家子,送了一个武周时期的铜磬给吴阎王,好像上头也有莲纹。他连忙又把木鱼讨过来,反复看那莲纹,越看越像,越看心里越着急。
释门弟子在诵经礼忏时,木鱼铜磬两件法器并用,以节制经颂,所以这两件物品,向来是焦不离孟,孟不离焦。古玩讲究成对,一套茶具,齐全的比缺一只的得贵上数倍;一对屏风,比两扇单屏的价格高出许多。裴翰林脑子里心念电转,这武则天明堂用过的木鱼和铜磬倘若能凑成一对,将是何等的至宝啊!
吴阎王不懂古玩,那个铜磬说不定还能赎回来,再把这个木鱼收了,我就又拯救了一件国宝!
想到这里,裴翰林咳了一声:“君子不夺人所好,但老夫曾经在菩萨面前发过誓愿,要供奉一百个有佛缘的木鱼,如今就差一个就圆满了。不如你成全老夫,价格你开。”
蜡黄脸却连连摇头:“孩子胡闹拿出来卖。家传的东西,岂能随便出卖。”裴翰林再三要求,蜡黄脸就是不从。最后裴翰林说你找到我府前,也算缘分,咱们不谈买卖,进府里坐坐总可以吧?莫非我前清翰林的面子,还不够吗?
蜡黄脸无奈,只得答应。裴翰林把他领进书房,引着他看自己的收藏。不过这蜡黄脸显然是个白丁,不知其中精妙,评价只一个标准,凡是大的就好,凡是小的就不好。裴翰林无论拿什么出来,他就四个字儿:“挺好,挺大。”
裴翰林解说了一阵,觉得实在是对牛弹琴,索性也不说了,只拉扯些闲话。谈了一阵,裴翰林觉得火候差不多了,长长叹道:“如今是斯文扫地,道统沦丧,古董一道被一群无知的商贾之徒把持,他们读书少,偏又爱信口雌黄,党同伐异。倘有外人指斥其非,就群起而攻之。老夫虽然苦心孤诣,抢救了不少,奈何世风日下……”他拖了个长腔儿,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那男子,“实不相瞒,这东西我是真心喜爱,不如让给我吧。”
蜡黄脸有些尴尬,说这是祖传之物不能出让,上个月有人出高价要买,他都没答应。裴翰林一听是四月份,顿时上了心,那个铜磬他也是四月份买的,忙问是谁要买。蜡黄脸说是什么铺子的人又好像是哪个店里,嗯啊了半天也没说清楚,裴翰林着急了,问是不是垦殖局的。
蜡黄脸一听,立刻点头说:“对对,那人个头也不算高也不算矮,长得挺有意思,是姓……哎,姓什么来着?”
“姓孙?右眼下有颗黑痣?”裴翰林道。
“对,对,您也认识他?”
“孙六子嘛,哼,他出高价买?他自己就是个穷鬼,哪出得起钱收古董。”裴翰林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,他凑近对方,心跳开始加速,“他还说了什么?”
“他说自己手里有个啥铜器,正需要我的木鱼凑一对。不过我没理他。”
“莲花纹的铜磬?”
“啊?对,您见过?”
裴翰林捋髯道:“你没答应就对了。这小子经常来我这儿卖东西,假的居多。那个铜磬前一阵他也拿来给我看了,一看就是假的。”他看了蜡黄脸一眼,语重心长道,“敬惜祖传的宝物,这是对的。不过这木鱼流传了一千多年,能和原来那铜磬凑一对的可能有多大?还不如老夫帮你收着,供在佛前,还有几分功德可赚。”
可这蜡黄脸脾气够倔强,任凭裴翰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,就是不松口。僵持了半天,裴翰林拗不过,说你给我留个地址吧。男子接过笔去,一下子没抱稳,那木鱼“啪”地摔在地上,竟然裂成了两半。
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有些愕然。那蜡黄脸俯身把木鱼拿起来,哭丧着脸说现在怎么办。裴翰林见这宝贝居然摔开了,顿时意兴阑珊。他生怕这小子借机讹钱,一挥手,说这是你自己摔的,与我无关,请你快快出去吧。
蜡黄脸失魂落魄地离开裴翰林家,走出去不远,突然收起穷相,迅速拐进附近一条小胡同,钻到一家成衣铺里。刚才那少年正等在里间,一见他,急忙问套出来没有,男子摘下墨镜,掏出手帕把脸上的蜡黄都擦掉,露出熟悉的从容笑容:“得手了。”
少年是黄克武,这个蜡黄脸的人自然就是许一城。
许一城把手帕叠好揣进口袋,坐到藤椅上拿起茶杯,咕咚咕咚一口饮干:“这个裴翰林真够可以的,我进门跟他唠了那么久,连杯茶都舍不得沏,渴死我了。”
黄克武对许一城佩服得五体投地,他才进去裴邸没一个小时,就把消息探出来了。许一城放下杯子,摆了摆手:“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。裴翰林这个人眼高于顶,太过自负,听不得别人的劝。所以你得喂着话,让他觉得所有的判断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,就好办了。”
“从前我只听人说过上杆子,没想到许叔你玩得这么熟。”黄克武钦佩地说。
“上杆子”不是古玩行里的术语,而是天桥黑话。要布这种骗局,骗子先拿话钩住目标,故作疏远,让目标主动凑上来,非要上杆子进套。一般人觉得,越是不愿意卖的人,越不可能是骗子,不知不觉就会着了道。
许一城往椅子后一靠,十根修长的指头交叉在一起,唇角微翘:“这是我不想骗他,才故意摔碎木鱼。要真想骗钱,后头还有一连串手段,想把这宅院拿过来都不难。”
黄克武听了暗暗咋舌。他印象里许一城是个温文儒雅之人,想不到也有如此桀骜的手段,如此霸气的一面。他又问那个木鱼怎么弄来的。
许一城一指成衣铺后头,那里有一面新墙,用布帘挡着,地上搁着一个脏兮兮的石灰木桶,说这事再简单不过:先找一个大小合适的檀木木鱼,泡到石灰水里,几分钟就能泡出灰白颜色,再用成衣铺里常用来蜡染的英国蜡抹上一遍做旧,最后拿海底针里的小刻刀在木鱼底部工出莲花纹就得了,前后花不了半天工夫。
“就这么简单?”
“就这么简单。卖古玩三分靠鉴,七分靠嘴。只要你言语上能把对方忽悠住了,什么破绽他都看不出来,再假的东西都卖得出去。”许一城说到这里,看了一眼黄克武,语调严肃,“现在你明白为何五脉老祖宗定下‘绝不作伪’的家规了吧?五脉在赝品这个领域的经验太丰富了,如果真没了约束,只怕整个古玩江湖都要大乱。”
黄克武问咱们接下来去哪?许一城端起盖碗,不疾不徐地说:“哪儿也不去,在这等!”然后不说话了。
若是刘一鸣这样卖关子,黄克武早就挥拳打去。可许一城亮出这副做派,黄克武不敢再问,就在后院里打拳拿桩。许一城端着茶杯跷着二郎腿,看黄克武一招一式练得认真,说其实克武你演技也不错,不考虑去清华参加个话剧社什么的么,那里的女学生不少。黄克武脸一低,继续打拳。
“对了,克武,我问你个问题,你可得说实话。”许一城忽然道。
黄克武仿佛受到侮辱一般,一拍胸脯:“我可从来没撒过谎。”许一城笑道:“一鸣这孩子一直撺掇我去夺五脉族长之位,他是心气儿高。你跟着他起哄,又是为什么?”
黄克武怔了怔,开口答道:“我记得我小时候做宝题,每样物件儿都拿麋子皮仔细擦拭过,我是真喜欢,捧在手里可经心了。现在家里风气变了,好多人张嘴就是钱。我二叔有一次收了两只秦铜匦,每只都出了大价钱,然后他居然当众给砸了一个,说全天下就剩这独一份了,结果那件价格当场翻了好几番。是,钱是赚大了,可我总觉得这样不对,很不对……”
许一城看他说得眼神有点发直,知道这孩子心思憨,碰到想不通的事情,容易郁闷。他叹道:“我当初离开五脉,多少也有这样的原因在里头。”
“许叔您跟他们不一样,跟着您,我觉得特舒坦,心里踏实。”黄克武说得特认真。许一城呵呵一笑,还没回答,外头传来脚步声。随即门帘一挑,进来的居然是毓方,身后跟着毓彭。
毓方不认识黄克武,只当他是小伙计,直接冲许一城开口问道:“您探听得怎么样了?”
许一城道:“问出来了,把铜磬卖给裴翰林的是垦殖局的人,叫孙六子,右眼下面有颗大痣。”
一听到“垦殖局”三个字,毓方和毓彭眼神陡然一凛。
这个垦殖局听起来像是个农业机构,背景却绝不简单。此局设于民国十年,当时有一个天丰益的商号,偷偷盗伐东陵附近的树木。毓彭无法阻止,求告政府。直隶省省长曹锐亲自下令,严加查办。不料曹锐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他打着查办的旗号派兵霸占了东陵,成立了一个机构叫作垦植局,名为垦植,实为盗伐,一直肆无忌惮地乱砍乱伐。在宗室奔走运动之下,这局在民国十五年被裁撤,但东陵里的仪树、海树被砍了个精光,成了秃山。
毓彭愤愤道:“这些年我可没少挨这些王八羔子欺负!一个个特别嚣张,全不把咱们宗室放在眼里。”毓方也黑着脸道:“这几年垦殖局把东陵糟蹋得够惨,想不到这些人贪心不足,竟要打陵寝的主意了!”
许一城止住两个人发牢骚,开口问道:“只要有主儿就好,这个孙六子你们认识吗?”
毓彭摇摇头:“垦殖局的人都是从京郊、直隶、天津一带招募来的流氓混混,盗伐时一拥而上,分了钱就一哄而散,没有固定编制。到底有多少人,什么来历,怕是连他们上司都搞不清楚。”说到这里,毓彭忽然一顿,“不过垦殖局的账房先生我倒认识,他管发钱的,说不定能知道。”
毓方斜眼不悦道:“那你还在这里废什么话,不赶紧去问?”毓彭吓得一缩脖子,连声说好,然后转身出去了。毓方又对许一城拱手:“等搞清楚孙六子的下落,还得劳烦许先生出手。”
许一城眯起眼睛,没有回答,反而端起盖碗,不紧不慢又啜了一口清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