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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事要从许一城离开北京以后说起。
刘一鸣本很想跟去平安城,可许一城告诉他,他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,那就是设法查清枪击事件的主谋。刘一鸣很高兴被委派了这么一件重要使命,说明许一城将自己倚为心腹。他现在自己也说不太清楚,到底是为了把许一城扶上位才如此尽心,还是自己打心眼里崇拜这个人。
不管怎么说,黄克武只是去做个保镖,跟着许一城就好。而调查枪击则非要头脑和行动力不可,这件事只有他能做,刘一鸣有这个自信。
那颗子弹已经从鸿宾楼里找到,它先穿过一名警察的肩膀,击碎玻璃,然后深深嵌入里间的一根红漆柱子。本来京师警察厅没有技术力量来做鉴定,可巧付贵认识一位从德国留学归来的枪械迷,以个人身份帮忙查考了一下,还咨询了几位洋人朋友,最后才得出结论:这枚子弹,是英国产李—恩菲尔德弹匣式短步枪MkV的特制弹药。这种枪制造工艺复杂,不适合列入制式装备,只生产了两万支就停产了。但这一型号比起普通量产步枪来说,远距离时的射击精度更高,多被私人收藏。
在中国,极少会有人拥有这种步枪。换句话说,对许一城的袭击,不可能是游荡奉军的流弹走火,绝对是一次处心积虑的刺杀。而且刺杀者能够动用李—恩菲尔德MkV这种罕见的珍稀步枪,说明背后势力能量很大。
刘一鸣对枪械一窍不通,但至少知道子弹射出枪膛以后走的肯定是直线。他回到鸿宾楼,站在那根带着弹孔的柱子前,眯着眼睛朝前望去,视线穿过玻璃窗,一直看到鸿宾楼前的那一排民房。
李—恩菲尔德MkV的有效射程有一千码,差不多相当于两里路。那么刘一鸣只消以鸿宾楼为圆心,画一个半径两里的圆,在这条圆里的民房屋顶,都有可能是杀手射击的阵地。刘一鸣又排除掉了几间明显不适宜射击的屋子,最终锁定了一间小瓦房。这间瓦房已经废弃很久,没人居住,又是临街而起,杀手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攀上去埋伏,然后在射击后迅速离开。
在这间瓦房里刘一鸣没找到任何痕迹,但他在周围的居民里挖出了一个目击者。那是一个老太太,跟儿子住,枪击当晚她跟儿媳妇吵了一架,结果被赶出门了。老太太又羞又恼,在胡同口生闷气。她看见一个人从后街走过去,个头很高,肯定不是街坊。那人背上有支枪,老太太还以为是奉军伤兵,不敢吭声。算算时间,这事儿差不多就是枪击前两个多小时发生的。
刘一鸣问老太太那人还有什么特征,老太太想了半天,说他右腿好像有点瘸,除此以外就说不出什么了。
紧接着,刘一鸣又去了大华饭店,支那风土考察团是枪击事件最有嫌疑的团体,需要进一步接近。许一城已经引起了他们的警惕,刘一鸣还是生脸,正适合接近。可刘一鸣到了一问,掌柜的告诉刘一鸣,考察团前两天就离开北京了,去哪了不知道,但房间都还留着没退。
刘一鸣很失望地离开,可那一瞬间,他看到一个人走出饭店。虽然这人一身马褂,和寻常中国人毫无二致,可浑身透着精悍,让他和周围的路人显得格外不同。
刘一鸣古董世家出身,眼力自然不弱。他一扫过去,立刻发现这个人虽然极力掩饰,但右腿确实有点瘸。他问掌柜的这是谁,掌柜的说他不住在这里,但是经常过来跟考察团的日本人接触,到底是哪国人就不知道了,因为这人几乎没开过口。
刘一鸣立刻意识到,这是他一直要找的人。他离开大华饭店,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,紧跟着一路往南走。这个人走起路来腰杆挺得笔直,走的路也是一条直线,从不东张西望。此时的北京,已经接近临战状态。南方的战事越发不利,报纸上的传言也越来越多。街上行人稀少,大家都是行色匆匆。跟踪这样一个人,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刘一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逐渐拉近与他的距离,呼吸慢慢变得急促。这人如果是杀手的话,发现有人跟踪很可能就要痛下杀手,到时候别说报警,就是当街呼喊都未必会有人搭理。
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,那个人走到路边,突然驻足停住了。刘一鸣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,前方明明没车,为什么他会停下来?是他想起什么事情,还是发现自己在跟踪?
刘一鸣正犹豫是紧跟一步上前,还是找个地方躲避一下,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,然后一个惫懒的声音大声传来:“你爹正到处找你呢!还在瞎玩!”刘一鸣还没来得及反应,那只手已经拎住他脖领子,给他拽到一旁去。刘一鸣侧头一看,居然是药来。
药来也没去平安城,许一城怕他大烟瘾上来惹事。刘一鸣调查的时候也没叫他,让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。刘一鸣没想到他突然跑出来,还把自己给拦住了。他眉头一皱,正要说什么,药来却用严厉的眼神一瞪:“你疯了?有这么跟人的么?”他探头朝前看了眼,又故意把嗓门提高,“买大烟你找我借钱呐,偷你爹的宝贝算怎么回事?”
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以对,以为刘一鸣是个败家子,被人当街逮住。刘一鸣有点怒,这明明是药来自己的事儿,偏偏往他头上栽。但药来是为了救他,刘一鸣不好发作,心想这小子可真会找时候报复。药来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,把刘一鸣拖开,悄悄探头去看,那人已不见了。
“我好不容易才跟上他,被你这一搅,丢了不是?”刘一鸣不满地看着药来。药来耸耸鼻子,不以为然:“你这也叫跟踪呐?你就跟地里的萝卜似的——等人揪出来。你没看出来,那家伙站在路边,右手正往外伸,你要是再靠近,保不齐会出什么娄子。要不是哥们儿及时给你圆场,死都不知怎么死!”
“哼,前两天也不知道是谁被我给跟上。”
“那是哥们儿急着买烟土,一时疏忽,平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不会犯这种错。”
刘一鸣不悦道:“别贫了,现在人跑了,怎么办?”
药来笑嘻嘻道:“放心好了,我有几个小兄弟,最擅长跟人。有他们轮流盯着,跑不了。不过他们就是有点馋……”说完他搓搓手指。刘一鸣知道这小子结交广泛,三教九流都认识,这是来要酬劳了,没好气地说:“只要能找到,我自然有钱给你,嗯?”药来道:“有你这句话就放心啦。”
药来的那几位小兄弟确实厉害,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,那个人出了南城,进入附近某个货栈,一直没出来。药来朝刘一鸣讨要赏钱,刘一鸣只得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。药来拿了钱,朝远处一招手,三四个衣衫褴褛的小脏孩子跑过来。刘一鸣这才知道,药来口中的小兄弟都是京城里的流浪儿。
药来自己一分没留,把所有钱都分给他们,说去买点药糖吃吧,那些孩子欢天喜地走了,只留下一个带路的。药来看看刘一鸣:“这些娃娃可怜呐,没爹没妈,我就当是替你做善事了。”
刘一鸣面色一板:“别废话了,赶紧带路!”
北京城里寸土寸金,所以从南边来的客商,都把大宗货物屯到城外不远的地方,久而久之,就形成了一大片货栈。货栈一律条砖平顶,长长的一溜儿。刘一鸣和药来找到的这个货栈,发现那是一处私人产业,上面写着几个日本字,四面院墙围住,栽种着一圈杨树,朝东边是一个供车马进出的大门。货栈里头有四列长条仓库,中间用防火带隔开。
货栈门口有人看着,进不去,四面围墙又特别高。刘一鸣和药来躲在附近的一个小土地庙边。刘一鸣问确定看见那人进这里了,药来点点头,说那群野小子天天城里城外乱跑,北京没人比他们更熟这些犄角旮旯的事儿。
跟着他们来的是一个小泥猴儿,穿的衣服破破烂烂,鼻头上沾着泥,头发乱糟糟好似鸟窝。他看见药来,把细瘦的胳膊伸过去,小拳头握得紧紧的。药来问他找到什么宝贝啦,小泥猴儿说是从那货栈出来的马车上掉下来的,让他给捡着了。药来一捅刘一鸣,刘一鸣不情愿地又拿出块糖给他。
小泥猴儿一口把糖吞下去,咂咂嘴,这才把手松开,把一个小巧的油布包亮出来。药来一看这油布包,脸色顿时就变了,仿佛触电一样,身子猛然缩回去。刘一鸣有点纳闷,油布还没打开,他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?药来躲得远远,手直发抖:“你拆你拆……”刘一鸣把油布包打开,里面是一片压成圆饼状的黑东西,问药来是什么。药来喘息着说:“这、这就是上次我买的那个‘一颗金丹’呀,不过这是没装盒压模的原丹……哎哟你拿远点,不然我这瘾头又上来了……”
刘一鸣一惊,再仔细一看,确实和上次药来在青楼买的玩意儿差不多。他说许叔不是给你吃戒烟药了么,药来气急败坏地回答:“那也不能送到我眼前呀,哎哟,我躲远点儿,你自个儿琢磨吧。”眼看着他的眼泪鼻涕就下来了,赶紧连滚带爬地躲远。
刘一鸣问泥猴儿是不是那马车上都是这东西,泥猴儿点头说是,还说仓库里堆得更多呢。刘一鸣大惊,他本来是想追查刺杀许一城的凶手,却没想到找到一处烟土大仓库。这货栈不小,如果都堆满了这“一颗金丹”,那量可真是不小。
刘一鸣记得药来说过,这“一颗金丹”是大连产日本厂的产品。可他想不通的是,支那风土考察团的人,怎么跑到藏烟土的货栈来了?难道这些人打着考古的旗号,其实是来贩烟土的?他觉得事情有点朝着诡异的方向偏离了。
刘一鸣把这价值连城的东西扔到泥地里,用脚跟狠狠碾了几下,直到化为碎渣才罢休。他把药来叫回来,药来一脸狼狈,听说整个货仓都是这东西,不由得把眼睛瞪圆:“这,这都够整个华北抽半年的啦,这不是明摆着要欺负人了么?”
刘一鸣一听,赶紧问欺负谁,药来晃着指头道:“北京市面儿上,最多的就是国产鹰牌鸦片,不如‘一颗金丹’,可胜在便宜。如果日本人把这么大一笔货放出去,价格降下来,那国产货就一点活路没有了。”
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由。刘一鸣眯起眼睛,想得比药来更多。
民国初年北京禁过一阵烟,很快袁世凯开始收鸦片税,从此死灰复燃。此后历届北洋政府对鸦片都表面上反对,私下里纵容,个别如曹锟等人,还要搞官卖军卖。所以这些年来,别看民间的禁烟呼声一直很高,官面儿上也一个又一个禁令地颁布,但实际情况却愈演愈烈。日本人如今要横插一杠,这是打算趁张作霖溃退革命军未及北上的政府力量真空期,趁机攻占整个华北的鸦片市场,所图非小啊。
没抓到古董,却引出了大烟。这个意外之得让刘一鸣哭笑不得。他扶了扶眼镜,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。
“嘘!”药来忽然把刘一鸣的脑袋按下去。那个货栈的门忽然开了,从里面走出一队人。刘一鸣一眼就看见那个高个子身在其中,但药来一声低声的“哎哟”声,让他把注意力放在另外一个人身上。
那是一个中年人,面如鹞鹰,正是药慎行——难怪药来差点喊出声音来。
五脉的下一任族长,居然背地里在存鸦片的仓库跟日本人见面,这个惊人的发现让这两个年轻人一时间都僵在原地,动弹不得,越来越看不懂这局面。
远处的人浑然不觉被窥视,两人简短地交谈了几句,然后握手告别。药慎行没叫黄包车,而是谨慎地步行离开,很快就消失了。药来低声道:“我觉得我爹跟鸦片的事应该没关系,只是借这个地方谈别的事。”他看刘一鸣眼神狐疑,赶紧解释说,“我爹一向最讨厌鸦片,身体对那玩意儿过敏,得病的时候医生都不敢用。”
药来在絮絮叨叨,刘一鸣脸色却阴沉下来。如果不是为了毒品,那只能是为了古董之事。许一城一直认为东陵失窃和日本的考察团有密切联系,只是没有实质证据,这次算是间接证实。
可药慎行在这里是扮演的什么角色?
刘一鸣看了一眼药来,把这些揣测藏在肚子里。父子连心,他现在可不知道药来会怎么想。
这时药来大喊一声:“不好!”刘一鸣抬眼去看,发现那个高个儿朝着土地庙径直冲过来,速度奇快,来势汹汹,明摆着就是冲他们来的。刘一鸣一惊,一定是刚才他们俩被药慎行的突然出现吓住了,不留神露出了破绽。
那个日本人的眼神非常可怕,跟鹰鹞子似的,瞪一眼比蛰一下都疼。他跑得非常快,刚发现他们俩,三步两步就扑过来了。刘一鸣刚来得及反应把药来推开,药来若不是平时习惯躲他爹的竹板,油滑得像泥鳅一样,只怕也会被抓进去。他跳进小河沟,侥幸逃走,刘一鸣却被日本人带了回去。
药来不敢回五脉,生怕被他爹发现,也找不到人商量,只好守在西直门城外,等着许一城他们回来。
听药来讲完遭遇以后,所有人都傻了。药慎行这个人平时权欲心重了点,可做事严谨,恪守家规,许一城万万没想到,他居然会去南城货栈跟日本人碰面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
付贵率先打破沉默:“事不宜迟,我们先去救人,再说其他的。”其他人对这一点没有异议。
于是马车即刻调头,在药来的指引下,朝着南城外的货栈飞奔而去。中途付贵还碰见几个相熟的长警,他告诉这些长警有个查货的机会——警察说查货,那就是敲竹杠,是个肥差,于是那几个警察兴高采烈,跟了过来。
付贵问警察怎么北京城突然变得这么乱,警察告诉他,原来今天下午一股浓烟从总统府飘起来,缭绕了大半个府右街,半个北京都看得见。都说张大总统准备跑回关外了,所以要把机密文件什么的烧掉。甭管是不是真的,老百姓真信了,都开始收拾东西往城外跑。吴郁文自己也不知跑哪去了,京师警察厅陷入瘫痪,更别说维持治安了。
总之一句话,北京城现在是彻底乱套了,他们回来得可真是时候。
这一行人来到货栈,正赶上晨曦初亮。货栈里头隐隐还亮着灯,门口还加派了两个人站岗,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。看来对方也已经存了戒备之心。
“咱们怎么办?直接冲进去?”许一城问。他对古玩考古熟稔无比,但对这些事情就完全无知。付贵没搭理他,直接看向药来:“你说你看见他们运烟土出去了?”药来一拍胸脯:“绝对没错,运的是‘一颗金丹’,那可是上好货色。”
付贵点点头,回头对警察们说:“你们听见了?这里私藏烟土,可得好好查一查。”警察们发出一阵兴奋的议论声,摩拳擦掌。
烟土这东西,虽说广为流通,但明面儿上却属于违禁品。历届政府暗地里纵容,但从来不敢公开宣布鸦片合法。所以警察最喜欢查禁这类东西,师出有名,油水丰厚。付贵心细如发,早看见货栈前的日本字,如果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,这些长警胆小如鼠,不会去招惹日本人。打着查禁鸦片的名义,厚利当头,就能让他们鼓起勇气了。
付贵叫上四名警察,径直走了过去。到了货栈门口,那两个守门的喝令站住,付贵把自己证件一亮,冷冷道:“京师警察厅,现在怀疑你们这里私藏大烟。”守门的面面相觑,有点不知所措。其中一人说我们这是芹泽株式会社的产业,不归中国管。付贵脸色一沉:“放屁,这里又不是租界。只要是在北京城,就是我们警察厅的地盘!”他一挥手,四个警察如狼似虎,把这两个守门的枪给下了,直接按倒在地。付贵双手一动,两个人的下巴和手腕都给卸了。不伤人命,但战斗力是彻底废掉了。
这个手段,让黄克武脸色一颤。如果换了是他,最多是找绳子捆住拿毛巾塞嘴,可没付贵这么狠辣。